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寻访激情

1998-09-24 来源:光明日报 ■赵园 我有话说

我已注定了不会成为旅行家,也并非总有走动的兴致与机会,因而至今去过的地方很有限。即使这样,也仍不能免俗,比如舍近求远,舍易就难。因而让人觉得奇怪的是,走到过更难到达的海南以及青海湖边,却竟然未去过苏、杭,当然也不曾到过距北京较近的山西。今年夏天终于有了去山西的机会。较之于我中原家乡的那个商业化且人口爆满的省会,太原实在是个朴素且安静的城市,污染之严重却在意想之外(后来才看到五台山下竟也一片浑浊)。这年头“朴素”的意味自不免复杂;即如这城市的繁华地段柳巷,应当是太原的王府井的吧,至少我到的那天,生意也像是很清淡。据说山西地面古文物的保存居全国之首,太原却像是连旧城也绝少存留。经了当地人的指点去了趟崇善寺,才约略看到了一点痕迹。事后回想起来印象较深的,竟是一家师范专科学校校门外的招聘广告:“暑期:应该出手!礼仪大派送,招聘兼职花仙子××名”,江湖气而兼有文人式的酸,后来在乡间看到的一条标语“光缆无铜,偷了判刑”,就质直得远了。

晋地令我感到新鲜的,无宁说是地貌。我中原的家乡地面也多断层,但毕竟不这样大起大落,令人不禁会想,生活在这些坡梁沟壑间的推进,该有何等艰难!今夏雨量充足,沿途的庄稼长得很茁实,河床却几无不干涸。南方正大水,北方却仍十河九干。张承志的《北方的河》倘若发表在此际,会令人疑心是讽刺的吧。

五台山正是旅游节,人流滚滚。怀台镇的商业化让人想到前两年到过的泰山,宗教气氛已荡然无存。你看着出家人走在十丈红尘中,总不免疑心他们还能否六根清净。来五台之前,我曾梦到过钟鱼梵呗,弥散在晨风夜气中。来到五台,洋洋乎盈耳的,是由录音机随处播放的标准化了的“唱经”。这种男女混声合唱的音带据说录制已久,我却头回听到。初听之下尚觉新奇,很快就倒了胃口。由壶口回到太原,在一家书店听到这种音乐,竟已不能忍受。这与西方教堂里唱诗班的合唱之不同,应当是实质性的,因其与“信仰”无关。但又不禁自嘲地想,你自己不是也在参与着对“宗教意境”的破坏?你不是信徒,倘若不是为了观赏的需要,你又来五台做什么?寺院作为观赏对象想必由来已久,只不过在旅游进入大规模的商业运作之后,其观赏性得到了空前的强调而已。文人对宗教意境的迷恋从来就不止缘于经典。即如佛教,文人所迷恋的,就包括了由伽蓝精舍所象征的僧侣的生存方式。当然,这样的观赏趣味也早已古老。

能在山下小住,仍然是一种美好的经验。初到五台,旅途劳顿之余,靠在宾馆的床上,看蓝天白云与远近的山,即觉怡然。有溪水由窗下流过。次日五台举办骡马大会,返程前的那晚,一个人在怀台镇的街上闲逛,未看到期待中的草台戏,却听得溪水哗哗地流在静夜里。在晋地期间,只有一次,在怀台镇所住宾馆附近的街上,听了几个业余爱好者(?)演奏晋剧音乐。旅途中曾向司机建议在车中播放山西梆子,回答是没有这种音带。回到太原,同游的孟君在火车站附近一间颇具规模的书店里搜寻晋剧、蒲剧、山西民歌的音带,也一无所获。

山西确是文物大省,可惜那些文物首先是“旅游资源”,因而首位的考虑,是旅游资源的开发而非文物的保存,据说日本有倘不具备某种条件禁止开发的律令,令人羡慕。这里的“某种条件”,我以为不止指财力以及技术,而且应当指普遍的文化水准。有人告诉我文物修复的原则,是“整旧如旧”,我想其难应不全在技术。世俗心理一向喜新厌旧。文物一旦作为“旅游资源”进入商业操作,能不惑于经济效益的诱惑的,毕竟少有。我当然也明白,于真伪之际的过分敏感、挑剔,是学术训练的一份代价。祁县的“乔家大院”想来是真的,那红灯笼及红门联与黑的墙面相映,确有一种凄艳的美。只是这红与黑的搭配令人疑心是张艺谋的口味。很难想象晋商会对黑这种颜色有什么偏好;非节庆的日子悬挂灯笼(且如是之密集),也决不像是“民俗”。

去壶口的动议是我首先提出来的,友人为此煞费苦心作了安排。这一趟在我,也算是圆了一个梦。但这实在是艰苦的行旅。后来才想到,为了那片刻的感动,你竟花费了十几个小时在路上。由临汾到壶口的一段,路况极差,塌方,山体滑坡,有滚落的巨石横在路上。作为补偿的,仍然是乡野。临近壶口一带,据说与对岸的陕北地貌相似,于是我看到了先前只见之于文字的“塬”,有牛群由塬上下来,羊只挂在极陡的坡上———似乎史铁生在其知青小说中写到过。坡上小片小片拼接着的田块,令人可以想象秋日里的斑斓。

即使今夏雨量充足,上游下了大雨,黄河的河床仍大半晾着,由山路上远远望去,河水只是细细的一缕。甚至到了目的地,所见河道也大半干涸,布着大块的岩石,令人不敢对那奇观寄予希望。也因此当着踏过岩石来到近处,骤然面对那一道急流,有不期然的惊喜。即使水量不足,被强行收束进河床上狭窄沟槽中的水仍一派激动,尚未跌落,即一簇簇地跳溅着,迫不及待地涌来,像是只为了在一次惊心动魄的跌落中将自己散作水沫。瀑流当跌落之际,由繁复细密的水花堆垛而成,河道中水气蒸腾。那确是一道激情之流,狂热,兴奋,给予人的毋宁说是情绪性的感染,久看竟有点晕眩。

我知道壶口会令我一再回想,我也知道我会重访这激情之流。还在归途中,钱君已在策划着下一回的壶口之行,计划着在河边小住,听夜间的水声,看日出后的虹彩。但水量毕竟小了一点。还记得二十年前,在郑州教书时,曾于暑期与友人骑车去花园口,在河边消磨半天时光。还曾与七十高龄的父亲一道骑车到过黄河边的提灌站。那时的黄河确是一条大河,水量何等充沛。“黄河情结”本赖有培养,包括对壶口的向往。二十年前的拜访黄河,无非为了寻访大人格———黄河早已被人格化了,壶口则被认为最足以体现这种人格。这种理性或无妨于你身临其境时的感动,尽管你明白,你关于黄河的梦,你对壶口之为“伟观”的期待,都参与准备了你在这一刻的感动。你甚至不妨承认,你在动身来这里之前,就已有了“感动”的需要,你渴望着大激情,渴望着救赎,渴望哪怕只是瞬间地把自己交付出去,将自己救出平庸的日常性,救出种种渺小情欲。我确是放任已久,颓唐已久了。

你的感动还不止缘于此。在看过了真伪淆杂的“文物”之后,你知道这壶口是真的,即使水量不足,黄河裸露着的河床令人看得丧气。但在这样认定之后,你又会突发奇想:这一景似乎不难经由叠石,经由精确计算后对水势的控制而复制出来。在各种仿真技术日臻完善之际,人工与天然的界限正日渐模糊,还有什么“人类文化遗产”以及“自然景观”不能依样制造的呢!

回到太原,在一家书店里,看到列维坦、库因芝的风景画,如对故人。农舍,拂晓与黄昏,月光和水,弥漫其间的俄罗斯式的忧郁。我有片刻像是迷失在了那画面中。或许,走到哪里真的不是那么重要,重要的是属于你自己的那种与外部世界沟通的方式,你自己的那份感受世界的能力。至于能不能成其为旅行家,又有什么关系!

1998年8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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